李漁自身也談到某些文人在文章詞句上務必求新穎不落俗套,但建園林、蓋屋宇卻總是害怕獨具一格,總是因循模仿,不敢輕舉妄動。而李漁自身則無所顧忌,所作所為皆別有新意,看起來頗是簡單易行,實際上卻無太多人仿效遵循,效果也相當特殊奇異。

例如談到焚香用的器具,要怎樣才能使香爐裡的灰能整齊乾淨?李漁先是說了好久該用哪種鉗子、杓子,皆是俗世之人所斤斤計較者,但話題一轉,李漁卻提出一能印出花紋的木印,只要把木印往香灰上一蓋,便能整理好凌亂的灰,甚至蓋印出各式花紋造型來,實在是簡單又別具風格。

又或者設計聯句,就取來竹子對剖,將節之處鑿去,便可懸掛柱上,與柱子全然密合,上題字,為之「此君聯」;也有模仿芭蕉造型,以紙繪成蕉葉的模樣,再題字其上,以仿書於蕉葉之情。也都是簡單易行,卻具有文人氣息之舉。

李漁雖講究生活情趣,但他卻大力抨擊當世一味追逐古董奢貴之人:「有八口晨炊不繼,猶捨旦夕而問商周;一身活計茫然,寧遣妻孥而不賣古董者。」在李漁充滿智慧的眼睛看來,美並不是用金錢購得的,尤其以他自身經濟狀況貧寒,更不願捨本逐末為了美、為了情調而損及日常生活的開銷。

李漁並非不求美,反而因為經濟上的侷限,而能從廉價的開銷裡,找到既簡單又樸素的美學方式,只待稍稍改變一下作法和觀點,生活裡自然有許多美好事物呈現眼前,他或許早已體會村上春樹所謂「小確幸」的道理。也由他那句話可知,若生活在今日,李漁必然也是個反對一味追求名牌的人,他或許也相信蔣勳所謂「美是回來做自己」之言,相信著是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才顯得美,而非仰仗些古董名牌之物才凸顯自己的格調。

他對照明的設計也以崇尚儉樸的精神呈現:因為燈光直射眼睛,對視力造成極大負擔,於是許多人便將燭火藏於牆中,李漁卻以為這太浪費,不如在牆上鑿一孔,仿照鑿壁取光之精神,將燭火放在鄰室,透過孔能照亮書房,而鄰室又可進行一般的活動,可謂一樣燭火兩般行,半點都不浪費資源。

而對美的看法,雖談論了許多個人的具體作法,諸如如何掛畫?怎樣框景?但到最後,李漁仍以自然為美,他相信自然界才是最美的存在,而你需要的是一段閒情逸致、一雙聰明慧眼,則世間萬物在眼前則無不能入畫、無非良辰美景。這也令我思及蔣勳老師所著述「天地有大美」一書的主旨,亦無非告訴人追求美犯不著夜夜跑音樂會、日日看畫展,若能靜下心來觀察,則生活周遭無處不是美的蹤影。李漁早已看破這番道理,他自云「予性最癖,不喜盆內之花,籠中之鳥,缸內之魚,及案上有座之石,以其侷促不舒,令人作囚鸞縶鳳之想。」對於矯情設置的種種囚物,皆覺有礙觀賞,益顯得李漁鍾情自然之美。

讀《閒情偶寄》最令人驚喜的是李漁的先進思想,一個生於四百年前的人,竟然擁有絲毫不遜色於今的觀點見識,在過度幻想的情況下,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穿越了?當然,這或許是今人自以為了不起的狂傲態度作祟,以一種「歷史是不斷進步」的信念去看待世界,便不敢承認古人不但在智識上絲毫不遜色於今人,甚至大有超越之處。

在『居室部』、『器玩部』裡李漁強調了著作權法的概念。在每一個獨特設計想法之下,他都再三期盼讀者若從中獲得喜悅方便,千萬別忘記是他笠翁所創之功勞。甚至在設計某壺具時,作品完成之際還按下不表,想說待到書籍完成之後,好讓世人知曉這是他李漁所創,再公諸於世。他也不忘公布工匠師傅的名字,連同他們一併納入褒獎之行列。

甚至在文章最後,特地重申要讀者替自己留一道活路:其餘所有的設計都不妨拿去使用,只要記得說明創意來自何處即可。唯有那「箋簡」是自己設計造型(諸如:蕉葉、題石、捲軸、扇面、書冊、竹簡、回文詩),請家僕印製後拿去市面上販售的,是賺取微薄收入的手段,千萬不可剝奪其生存的權利。

講著講著,李漁還順便抱怨一下自己的書籍被人盜印,新書一出版便由他人所任意印製,亦是損及智慧財產權的行為。當世雖無「著作權法」「智慧財產權」之詞彙,卻能從李漁的態度想法裡看出,確實已懷有對特定人士著作所有的概念。

另一超乎時代的先進思想則是對商業過份發展的憂心。李漁很反對市面上出現大量製造的商品,諸如瓷器、杯盤等,當產量大則價格低,這對家境貧寒的李漁而言豈非佳事?然而經濟窘迫的李漁所見者並非此,而是超乎財富的另一番見解:他以為一旦價廉、物多,則人們便不易珍惜手上所擁有的,很輕易就拋棄損壞,因為要購買新的物品太過容易,就不復往昔好好珍惜一項物品的態度,當然也容易生出對物品隨意輕慢的念頭。再加上製造量大,恐怕品質便不易精,李漁甚至在尚未被工業革命所影響的中國當時,便早已萌生此危機意識。他彷彿早已見到當今社會被大量而廉價的產品所淹沒的市場,我們在十元商店買了許多便宜的東西,卻隨即因為品質太差而丟棄,或者將家裡囤塞了無數的垃圾,使自己的生活沒有半點品質。

於是感嘆:與其用便宜廉價的金錢購得可有可無的物品,致使之後不懂珍惜、隨意揮霍,還不如當初就定價昂貴點、做工精緻點,讓人使用久一點,還要更好。不可思議,這樣的論調與建言,即使放在今日也沒有絲毫的過時,甚至可以說是當今物質橫流、資源耗竭下的極佳建議。我們有什麼必要每半年換一次電腦、手機?為什麼要製造出那種期限到了自動損壞的物品?甚至是每季每月就推出更新更流行的服裝款式以製造眾人的危機感,好促使人們更多的消費?這樣市場經濟的盲目究竟有多少人認真去面對?

也許明朝的確早已邁入資本主義的社會,身在那樣環境下的李漁才會有感而發,對器物產生如此的惋惜之語。然而歷史竟像是個不停輪轉的車子,一旦推動便再難停止,即便數百年前的人早已給予建言,我們卻置若罔聞,而將這莫名怪異的資本主義當作了生存的真理,把那循環報應的商業經濟給繼續進行下去。

讀李漁真的很有趣,從他身上可以擷取出各式各樣的特質與觀點,一如我再三重複的:寫著嬉笑怒罵、不落俗套的戲劇家,能一併論及個人(及他人)文學概念的理論家,也是個在閨房、在廳堂女性的好朋友,更是對日常生活居住器物獨具慧眼的美學設計師。不管面對哪樣事物,李漁以他一貫獨特的觀點來呈現,便不僅僅只是食衣住行育樂的單一呈現而已,而是一樁樁生活美學的提案與佈道,帶有現今社會亟需的人文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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